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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1-1-11 19:13:4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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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Vista深度调查组
撰文 | 本刊记者 左璐
编辑 | 谌彦辉
一名刚出生27天的男婴遗体,在太平间躺了近16年。刘贤军最近找到了他的父亲,将他火化。因为早夭,他还未长出完整的骨头,在火化炉的高温喷枪下,男婴的遗体很快被烧成薄薄的一层骨灰。
晚上八点半左右,太平间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,医院发现一具女婴尸体,刘贤军心急火燎派人赶往现场,2020年这个平安夜又不太平。
2020年12月24日当晚,昆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,女婴尸体是一位保洁员打扫卫生间发现的,她静静地躺在进门第一个隔间的垃圾桶里,全身发红。女婴大概有两三个月大,她双眼紧闭,身体蜷缩着,两只小手紧紧握成拳。
尸体已经冰凉,工作人员弯腰蹲下,将裹尸袋铺开,双手抱起她,又迅速用裹尸袋包好,返回太平间,之后贴上遗体收敛卡,放入冰柜。
第二天,两位民警来到太平间,对女婴遗体进行拍照、称重、尸检。至于女婴的死亡时间、遗弃原因等信息,刘贤军毫无头绪,“根本找不到家属,只留了办案民警的电话。”作为太平间的负责人,刘贤军按惯例打开登记簿,将女婴遗体登记入册。
登记簿上写着300多位逝者的名字,还有二十多具“无主”遗体一直静静地躺在这里。他们多是一些姓名不详、身份不明的无名尸,在车祸中意外丧生,又或是突发疾病,不治身亡。还有一些遗体则是家属拒不认领,比如刑事案件中的伤亡者。
刘贤军一直随身携带一张表格,上面记录着这些“无主”遗体的信息。半年来,他根据这些有限的身份线索,找到了几具“无主”遗体生前的亲人。一名刚出生不久的男婴在太平间躺了16年,刘贤军最近找到了他的父亲,将他火化。
新发现的女婴可能又是一具“无主”遗体。刘贤军拿起笔,在名字一栏写下两个字,“弃婴”。“应该是不懂事的年轻夫妇遗弃的。”刘贤军吸了一口烟,他暗自思忖,或许她会很快等来亲人,或许她会在这里沉睡很久。
“家属至今未出现”
昆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(以下简称昆医大附一院)的太平间是一幢三十余年的老平房,坐落于院内西南角,总面积不过一百平。入口两扇铁门,已是锈迹斑斑。
2020年7月,刘贤军开始接手管理这间太平间。他是四川宜宾人,来昆明二十余年,一直从事殡葬行业。他目前还有一家工厂,专门生产殡葬商品。
半年前,昆医大附一院与昆明市殡仪馆的合同到期,后勤部决定就太平间的经营权重新招标,刘贤军成功竞标。
竞标后,刘贤军对太平间重新粉刷了一遍,并购入三台独立的不锈钢冰棺,倚墙而立,随即又招聘了两名员工。对于竞标者,医院除了要求满足基本的行业规范,同时还希望他能够对“无主”遗体进行处理。
姓名、死亡时间和原因、户口属地,一份表格记录着24具“无主”遗体的信息,这是他们被封进冰柜前,留下的唯一身份线索。和这张表格一起交接给刘贤军的,还有24份档案袋,装着逝者的就诊资料。
24名逝者中,有五名被署上了“无名氏”。他们都是生前被送来医院实施紧急抢救的患者,没有家人陪同,也无人替他们料理后事。连具体的年龄也未知,仅登记为“成年”,归属备注为“无名无主”。
刘贤军检查存放无主遗体的冰柜。(本刊记者 左璐 摄)
而一些备注“有名无主”的逝者,则是由朋友或家属送来,得知死亡结果后被遗弃的,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。其中,最早的死亡时间为2004年,由于年代久远,遗弃的原因已无从追溯。“可能是存在医疗纠纷未解决,也可能是家庭贫困,无力支付,真真假假难以分辨。”刘贤军说。
还有一些是刑事案件中的死者,案件没有侦破,又找不到死者家属。一行文字在这张表格上标注,“家属至今未出现”。
值得注意的是,逝者中有6个是孩子,年龄最大的11岁,年龄最小的是名男婴,刚出生一天,还未取名。表格提供的信息显示,2005年6月17日,一名路人在马路边发现了他,随后被120送至昆医大附一医院,抢救无效死亡。因无人认领,他被医务人员转移到了太平间。
除了昆医大附一院,目前,昆明市多家综合性医院太平间也都存在“无主”遗体。在昆明市延安医院、昆医附二院等综合医院内,还有不少存放时间超过5年的“无主”遗体。2013年10月的《春城晚报》披露,昆明市“无主”遗体的总数接近300具,主要是流浪人员和外来务工人员。在刘贤军的印象中,“医院越大,这种情况越突出,这个问题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。”
遗体积压
入冬后的昆明,寒意阵阵。“老牛老马难过冬。”刘贤军感慨道,一到年底,太平间每日接收的遗体明显增多,一个月就有四五十具。
昆医大附一院的太平间原有12个冰冻组柜,可存放12具遗体,但目前存放了二十多具“无主”遗体,“基本是两具放一格。”刘贤军说,太平间存放遗体的冰柜早已远远超出了负荷。
高峰期,太平间每天会新增四五具遗体,即使添置了3台单人冰冻柜,并将长期无人认领的遗体集中存放在几个柜子中,但空间依然不足。2020年6月之前,遗体一直处于积压的状态。
“没有冰柜了,就直接送殡仪馆。” 19岁的四川姑娘吴梦,圆圆的脸蛋上,有一对可爱的酒窝,她和另一名工作人员张晓东在太平间一直忙前忙后。“有的时候,一下来五六具。” 吴梦指着一具遗体说,“这个等一下就会送走。”
24份无主遗体档案。(本刊记者 左璐 摄)
太平间原本是为了暂时安置医院去世的患者,方便家属办理后事。但现在,“无主”遗体长期占据冷藏柜,使得医院内去世的患者无法及时停放太平间。“(遗体)都积压在这边,送不走,实在没有办法。”张晓东说,如果要求死者家属立即将遗体运往殡仪馆,双方很容易起冲突。
办公桌前,昆明本地两个殡仪馆的电话用黄色字体打印,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。张晓东随身携带连接医院各科室的手机电话,并确保尽快与殡仪馆对接。很多时候,他都是同时接好几个电话。
此时,“嘟嘟嘟”的声音在太平间内一直环绕不断,为冰柜供能的发动机24小时不间断运转,冰柜内的温度始终保持在零下16度。太平间内,AB两个冰柜嵌入墙内。“像这种集体的大冰柜,一小时3块钱。”张晓东介绍说。
目前殡葬行业的市场价格显示,遗体冰冻保存费为每小时3元。照此计算,一天72元,一具遗体一年的保存费用为26000多元。一具“无主”遗体保存16年,冰冻保存费高达40多万元。
“这不是一笔小数。”张晓东说,太平间内的冰柜全天24小时不停运转,每天需要支付电费、冷藏柜折旧和维护费等多项费用,人工管理成本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。一些存放一年以上的遗体,死者家属不愿意支付这笔保存费,将他们遗弃在这里。
“存放的时间太长了。”张晓东介绍,太平间目前单体冰柜内放着一具涉及刑案的遗体,肇事方一直没有赔偿,警方和家属也没协商好,只能搁在太平间。
为逝者寻亲
刘贤军日常携带一个黑色皮包,他时常拿出一张表格,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“无主”遗体的信息。这一年,他计划去寻找这些“无主”遗体的亲人。
24名逝者中只有11名留有家属的联系电话,刘贤军一个个拨了过去。电话那一头,往往不是空号就是忙音。有时候,电话接通了,刘贤军总是很小心,问对方是否认识逝者,曾经有没有接触,“多数人想了一下,又说不认识。”他怀疑,有一些家属根本不愿意承认。
表格上的第六位逝者,是个出生仅27天的男婴。2005年,他被家属送至医院小儿科进行治疗,抢救无效死亡。签字后,家属再没有出现。刘贤军依照当时留下的电话打过去,对方却称是男婴的“舅舅”,至于遗体如何处理,他并不关心,只回应说“你们处理就行了”。
“他就是孩子的父亲。”刘贤军凭直觉判断,“因为医院只允许逝者的直系亲属留名签字。”他不断打电话、发信息,尝试说服对方签署委托书,并向对方承诺,不需他负担任何的遗体处置费用,而且还给他报销往返昆明的交通和食宿,但对方始终没有松口。
“我并不是想骚扰你,这件事摆在你心里,始终是一种牵挂。”刘贤军在电话里说。每次,对方都好说话,一谈到配合办理手续,电话那头就挂断了。
刘贤军决定亲自跑一趟,他备齐了一切手续,如果到现场对方依旧不肯签字按手印,他就请当地公安局出面协调。
这一天,他驱车来到距昆明一百多公里远的城市。男婴的父亲已成为了当地一家餐馆老板,生意红火。他最终在委托书上承认了父子关系,并按下了自己的手印,将遗体委托刘贤军进行处理。结果比刘贤军预想的顺利,对方现在的生活,他也不过问。“都是过去的纠纷,属于个人私事。”
刘贤军刊登的认尸启事。(本刊记者 左璐 摄)
临走前,男婴的父亲表达感谢,“非亲非故的,难得你们这么用心。”他自己喜欢喝茶,就送了刘贤军一盒茶叶。
另一位逝者,生前是名吸毒人员。2019年初,他被送到昆医大附一院急诊科,经抢救无效去世,只留下一个社区的联系方式。
通过社区人员,刘贤军联系上了他的前妻,又辗转联系到他的儿子。两三岁的时候,母亲就带他离家出走了,他们都不想与逝者有任何瓜葛。
“只需配合写个委托书,不需你们支付任何费用。”刘贤军再三强调,对方在外地打工,后来写好委托书寄到医院,将其父遗体处置事宜全权委托给他。
2020年11月底,刘贤军回四川宜宾老家,他又顺路跑了一趟云南昭通,将太平间内两具与昭通相关的遗体信息报备给了当地公安机关,“我希望能多找到一些关于逝者的线索。”刘贤军说。
对于那些有户籍信息的遗体,他一般去户籍所在地寻找。如果没有任何信息,刘贤军就去死亡地附近打听,请辖区公安机关寻找年龄、性别相符的失踪人员。他甚至还去附近一些社区打听,了解有没有谁来询问过失踪的人。
此外,刘贤军在昆明当地三家报纸上刊登了认尸启事,这三份报纸他随身携带,放在车副驾驶座前的储物箱里。此次登报的逝者有22名,刘贤军还在帮他们联系家属,目前仍未有回音。
“谁敢火化?”
家属签字后,刘贤军便回昆明对遗体进行火化。他从A号冰柜中取出了男婴的遗体,孩子的肉身已经完全变了颜色,趋近暗黑,五官依稀可见。
“如果这孩子顺利活下来,他现在应该16岁了。”刘贤军说,因为早夭,他还未长出完整的骨头,在殡仪馆火化炉的高温喷枪下,男婴的遗体很快变成薄薄的一层骨灰,“一口气就吹没了”。
那些还躺在冰柜里的“无主”遗体,刘贤军现在一提就伤脑筋。“没有家属签字,谁敢火化?”因为担心逝者家属哪天会上门找麻烦,他们一直不敢擅自处理。
早在2005年,昆明市就颁布了《昆明市无主遗体管理实施办法》,但是在执行过程中却面临诸多问题,比如一些遗体涉案,或涉及医疗纠纷。
刘贤军对无主遗体档案进行整理。(本刊记者 左璐 摄)
昆医大附一院后勤服务发展中心副总经理王梓光介绍说,涉案遗体必须有公安部门的处理证明,涉及医疗纠纷的遗体必须有家属签字同意,“我们把遗体火化了,搞不好要吃官司。” 2015年,昆医大附一院曾处置了3具“无主”遗体,但后来又因各种原因没有继续进行。
目前,新修订的《昆明市无主遗体管理办法》规定:无人认领的遗体,由发现地县级以上公安机关勘验现场,并对遗体进行检验、取样鉴定、查询等工作后,向社会发出认尸启事,公告期限为15日。
期限届满又无人认领的遗体,由发现地县级以上公安机关出具死亡证明,并通知发现地县(区)民政部门处置遗体。对于在医院死亡又无人认领遗体的死者,则由医院负责鉴定死因后报告公安机关,并移交死者随身财物。
刘贤军认为,按照这一流程,“无主”遗体应该不会在太平间存放太久,即可送到殡仪馆火化。但实际上,整个流程环环相扣,每个环节都会产生一定的费用。医院、民政和公安部门都有各自的顾虑。
“这是一块烫手的山芋。” 刘贤军说,那些年代久远的“无主”遗体,当时没有报告公安机关。“尸检、火化,处理一具至少要两万,光尸检就要一万五。”之前处理的两具遗体都是他自掏腰包。
在家属签署委托书时,刘贤军斟字酌句,他会特意写明只承担“火化费用”,而非一切。“这里面可能涉及到不明的医疗欠款,虽然有些欠款医院已经纳作不可追回的负债,还是谨慎为好。”他说。
还有一些涉及刑事案件的遗体,刘贤军经常出入公安局,对接负责案件的刑警。但希望依然渺茫,他联系到一位当年办案的刑警,对方用很长的时间才回忆起相关案件,最后又表示自己离开岗位已久,对遗体处理无法提供协助。“这么多年了,公安机关还没有结案,我们也没有办法。”刘贤军说。
被遗忘的角落
在昆医大附一院太平间的柜架上,整齐摆放着30个黑檀材质的骨灰盒,供逝者家属挑选,都是空盒。遗体处理间的柜子中只有一盒装满了骨灰,那是2020年12月,刘贤军刚火化的一具“无主”遗体。
这具遗体是“无名氏”,火化后,刘贤军本可以交由殡仪馆深度掩埋,但相关信息提交给民政部门后,他于心不忍,又将其带了回来。“万一家属找回来,他还可以找到归宿。” 一本绿色的火化证,刘贤军至今为他保管着。
那位于2019年在昆医大附一院死去的吸毒人员,其遗体从冰柜中取出时,已是一坨冰,很硬。他的骨灰最后由殡仪馆处理,深度掩埋。刘贤军和他儿子联系的时候,对方在委托书中已明确表示放弃。
近些年,昆明市殡仪馆曾对一些“无主”遗体进行集中尸检和取样保存证据,然后逐一进行火化处理,各大医院内太平间“无主”遗体积压的局面得到缓解。然而,目前,“无主”骨灰盒也给昆明市殡仪馆带来不小的负担。
2017年间,昆明殡仪馆寄存的一万多个骨灰盒中,就有两千多个无人认领。一部分是由公安机关或民政部门送过来的“无名氏”,一直无法联系到亲属。
根据《殡葬管理条例》和《昆明市无主遗体管理办法》的相关规定,无法查找亲属的骨灰盒,逾期三个月就可以由殡仪馆深埋处理。但为了让亲属都能把逝者的骨灰带走安葬,这些“无主”骨灰盒仍是殡仪馆代为保管。
据殡仪馆工作人员介绍,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位逝者的骨灰盒,在隔了几代人之后,才被亲属领取。
刘贤军也希望暂存在太平间的“无主”骨灰盒尽快有家属认领,让逝者得到安葬。他至今也没有接到一个认尸电话,哪怕是询问,这在他的预料之中。
目前,当地公安机关派人对新发现的女婴尸体进行了两轮尸检,是否涉及刑事案件,仍未查明,太平间的工作人员都在等待结果。刘贤军一心想着不要让她成为序列25号的“无主”遗体。
2020年12月25日,一位84岁的老人在医院去世,停放在太平间。吴梦和张晓东在遗体穿洗台边,对遗体进行冲洗。逝者家属在一旁关切地问,“水不凉吧?”“不凉,是温的。”张晓东回复了一句。
太平间外,刘贤军6岁的儿子在欢快地跑来跑去。他们身后正在建设一栋全新的住院大楼。刘贤军说,太平间今后可能搬迁至大楼地下,这些“无主”遗体也将重新安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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